[写作] 琴酒·琴乙己（回归短文）

东京的组织分部的格局，是和别处不同的：都是门口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，柜里面预备着各式酒类，可以随时调酒。在组织的人，杀人训练制药诸事做完，每每花几百日元，买一杯酒——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，现在每杯要涨到几千日元——靠柜台站着，热热的喝了休息;倘肯多花几百日元，便可以买一碟小菜，或者无害的药物，做下酒物了，如果出到几千日元，那就能买一样李狗嗨，但这些顾客，多是没称号的杂鱼，大抵没有这样阔绰。只有有称号的，才踱进分部柜台隔壁的雅间里，要酒要药，慢慢地坐喝。

我从十二岁起，便在东京的米花组织分部里当服务员，主管说，我样子太傻，怕侍候不了称号大佬，就在外面做点事罢。外面没称号的，虽然容易说话，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。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药品从盒子里拆出，看过胶囊里有药没有，又亲眼看胶囊放在鸡尾酒里，然后放心：在这严重监督下，换药也很为难。所以过了几天，主管又说我干不了这事。幸亏荐头的情面大，杀我不得，便改为专管温酒的一种无聊职务了。

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柜台里，专管我的职务。虽然没有什么失职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，有些无聊。主管是一副凶脸孔，底层杀手也没有好声气，教人活泼不得；只有GIN到店，才可以笑几声，所以至今还记得。

琴酒是站着喝酒而有酒名的唯一的人。他身材很高大，青白脸色，抬手间时常夹些伤痕，一头遮了眼的银白的头发。穿的虽然是黑大衣，可是又脏又破，似乎十多年没有补，也没有洗。他对人说话，总是满口叛徒皆杀，叫人半懂不懂的。因为他叫GIN，别人便从描红纸上的“琴棋书画诗酒茶”这半懂不懂的话里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，叫作琴酒。琴酒一到店，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着他笑，有的叫道，“琴酒，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!”他不回答，对柜里说，“调两杯马丁尼，要一片APTX0009。”便排出九千日元。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，“你一定又偷了FBI的东西了!”琴酒睁大眼睛说，“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……”“什么清白?我前天亲眼见你在天台撞上了赤井秀一，吊着打。”琴酒便涨红了脸，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，争辩道，“抢资料不能算偷……强夺!……组织大佬的手段，能算偷么?”接连便是难懂的话，什么“叛徒该死”，什么“雪莉”之类，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：分部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。

听人家背地里谈论，琴酒原来也独当一面，但终于没有晋升BOSS，手下又老出叛徒；于是愈过愈落魄，弄到将要降级了。幸而练得一手好枪法，便替人家杀杀人，换一碗饭吃。可惜他又有一样坏习惯，便是好寻雪莉。干不到几天，便连人和枪械弹药，一齐失踪。如是几次，叫他杀人的人也没有了。琴酒没有法，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偷偷摸摸搜集情报的事。但他在我们分部里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，就是从不拖欠；虽然间或没有现钱，暂时记在系统里，但不出一月，定然还清，从系统里除去了琴酒的名字。

琴酒喝过半杯马丁尼，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，旁人便又问道，“琴酒，你当真杀过叛徒么?”琴酒看着问他的人，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。他们便接着说道，“你怎的连半个侦探也杀不掉呢?”琴酒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，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，嘴里说些话，这回可是全是主角光环之类，一些不懂了。在这时候，众人也都哄笑起来：分部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。 在这些时候，我可以附和着笑，主管是决不责备的。而且主管见了琴酒，也每每这样问他，引人发笑。琴酒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，便只好向新人说话。有一回对我说道，“你玩过枪么?”我略略点一点头。他说，“玩过枪……我便考你一考。沙漠之鹰的弹夹，怎样换的?”我想，清洁工一样的人，也配考我么?便回过脸去，不再理会。琴酒等了许久，很恳切的说道，“不会换罢?……我教给你，记着!这些手法应该记着。将来做杀手的时候，出任务要用。”我暗想我和杀手的等级还很远呢，而且我们分部的杀手也从不用沙漠之鹰；又好笑，又不耐烦，懒懒的答他道，“谁要你教，不是按下解脱朝外甩么?”琴酒显出极高兴的样子，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，点头说，“对呀对呀!……甩弹夹有四种甩法，你知道么?”我愈不耐烦了，努着嘴走远。琴酒刚用指甲蘸了酒，想在柜上写字，见我毫不热心，便又叹一口气，显出极惋惜的样子。

有几回，隔壁萌新听得笑声，也赶热闹，围住了琴酒。他便给他们一人一个弹夹。萌新拿完弹夹，仍然不散，眼睛都望着琴酒的药盒。琴酒着了慌，伸开五指将药盒罩住，弯腰下去说道，“不多了，我已经不多了。”直起身又看一看药，自己摇头说，“不多不多!多乎哉?不多也。”于是这一群萌新都在笑声里走散了。

琴酒是这样的使人快活，可是没有他，别人也便这么过。

有一天，大约是月见节前的两三天，主管正在慢慢的列暗杀单，切到吧台管理系统，忽然说，“琴酒长久没有来了。还欠九万日元呢!”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。一个喝酒的人说道，“他怎么会来?……他打折了腿了。”主管说，“哦!”“他总仍旧是追杀叛徒。这一回，是自己发昏，竟追杀到工藤家里去了。工藤家的叛徒，追杀得的吗?”“后来怎么样?”“怎么样?先吊在警视厅，后来是打，打了大半夜，再打折了腿。”“后来呢?”“后来打折了腿了。”“打折了怎样呢?”“怎样?……谁晓得?许是死了。”主管也不再问，仍然慢慢的列他的名单。

月见节过后，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，看看将近初冬。我整天的靠着火，也须穿上棉袄了。一天的下半天，没有一个人出任务回来，我正合了眼坐着。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，“调一杯马丁尼。”这声音虽然极低，却很耳熟。看时又全没有人。站起来向外一望，那琴酒便在柜台下对了门口坐着。他脸上黑而且瘦，已经不成样子；穿一件黑风衣，坐在轮椅上，下面垫一个雪莉的抱枕，用红绳在肩上挂住；见了我，又说道，“调一杯马丁尼。”

主管也伸出头去，一面说，“琴酒么?你还欠九万日元呢!”琴酒很颓唐的仰面答道，“这……下回还清罢。这一回是现钱，药要好。”主管仍然同平常一样，笑着对他说，“琴酒，你又追杀雪莉了!”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，单说了一句“不要取笑!”“取笑?要是不追，怎么会打断腿?”琴酒低声说道，“跌断，跌，跌……”他的眼色，很像恳求主管，不要再提。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，便和主管都笑了。我温了掺水的马丁尼、放进去换成感冒药的APTX，用盘子端出去，放在吧台上。他从破风衣里摸出九千日元，放在我手里，见他发白。不一会，他喝完酒，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，转着轮椅慢慢走了。

自此以后，又长久没有看见琴酒。到了圣诞，主管打开电脑说，“琴酒还欠九万日元呢!”到第二年的情人节，又说“琴酒还欠九万日元呢!”到月见节可是没有说，再到圣诞也没有看见他。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――大约琴酒的确找到雪莉了。